查看原文
其他

《读书》新刊 | 莫言:抖搂家底的麦家

莫言 读书杂志 2021-03-26


抖搂家底的麦家 

文 | 莫言

(《读书》2019年8期新刊 )



麦家出新书,书名《人生海海》。这书名有点怪,但很别致,猜可能是某地方言——实为闽南话。连读两遍,掩卷沉思,心绪纷纭。


这本书,麦家写得很用心,花力气,十八般武艺都施展出来,看得我兴奋,既热闹好看,眼花缭乱的,也暗藏机关门道。就是说,这本书保留着他小说一贯的奇崛冷峻的风格。阅读过程如登险峰,看似无路处,总会有曲径通幽,萦绕盘旋至最高处,然后放眼回看,所有奇境,尽收眼底。险处求胜是要功夫的,功夫不到家,一脚踩空,一个跟头飞将出去,涉险成寻死。麦家一路试险,一再身临绝境,叫人替他惊险,终是有惊无险,叫人佩服他的武艺。


作家麦家


而在这本书上,麦家把家底子都抖搂出来了。我读过他的那几部名扬四海的小说(《解密》《暗算》《风声》),熟知他的路数,因为同在一个系统工作过,也熟知他讲述的故事的素材和原型。他的风格不是写实的,而是传奇的。他故事中的人物生活在他营造的“江湖”环境里。他的“江湖”与金庸武侠小说的“江湖”是同质的,但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具有奇幻之美。人们总是对天才人物充满敬畏,总是更愿意了解天才们的悲剧和喜剧,这也是麦家的小说能吸引大量读者的重要原因。但这本书,麦家和过去作别,回到童年,去了故乡,那个生他养他的村庄。小说一开篇,不厌其烦地对村子的地形地貌的描写,仿佛拉开了一部长篇戏剧的序幕:这是古典主义作家们的看家本领,麦家也会。或许正因此,麦家想挑战一下自己,走出所谓的舒适处,尝试一种新题材、新写法。这是一个作家的美德,不要老待在安乐窝里,吃老本,要敢跟自己较劲,去闯闯新天地,争取多扎几个码头。


《人生海海》,麦家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


《人生海海》充分展示了麦家的语言能力和野心,他惯常使用的那种优雅的叙事语言在小说的第三部里依然展显出来,但在大部分的篇幅——第一和第二部里,他使用了一种具有浓郁乡土色彩的,但业经驯化的陌生化语言。这一点让我欣喜,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因为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必须能创造一种带有他的鲜明风格的语言,才有资格被称为文学家,否则就是一个小说匠人。文学的艺术性虽不止于语言,但必始于语言,语言是照亮小说的第一束光,如摄影离不开光,大白话如大白天,是拍不出艺术照的。


而这当然也显示了麦家塑造人物的功力。小说中的几个主要人物,如上校、爷爷、父亲、老保长、小瞎子等,各有自己的声口,各有自己的秉性,什么人说什么话,什么情做什么事,性格鲜明,情理自洽。他们都在做着一些似乎是匪夷所思的事,但剥尽故事的层层笋皮后,又感到他们看似怪异的行为是合乎性格,也合乎情节,是经得起推敲的。小说有虚构的特权,可以打胡乱说,但必须自圆其说,你设计的人物要有血肉,有来回,通情理,你拉开的链子自己拉得拢不算,必须要让人家拉得拢。



这就是麦家讲故事的技巧,或者是结构小说的能力。它使用的是最受局限的第一人称视角,一切都须亲见、亲闻、亲历,对于这样一个诡谲的故事,涉及一个神秘传奇人物数十年天南海北、云龙雾虎般的经历与传说,这种视角有许多几乎无法解决的死角,但这些死角都一一被强光照亮,细微毕现。尤其是第三部,叙事主人公一下子跳出了故事发生地,从万里之外归来,许多看似成了死谜的情节、故事,犹如密码被破译,竟轻松地、令人信服地展开了。这有点像苏东坡的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是长篇小说结构的魅力,好的结构一根梁可以以一当十,一个暗窗可以别开生面,别有洞天。



《人生海海》,其实讲的是一个人的故事。这个人既被人尊称为“上校”,又被人贬损为“太监”;他当过白军,当过红军,当过木匠,当过军医,当过军统特务;经历过新中国成立前的所有战争,又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是个弹无虚发的神枪手,又是个妙手回春救人无数的神医。他不仅各方面技艺超群,还有超出常人的性能力,而这伟大的性能力,酿就了他的喜剧也铸就了他的悲剧。这部小说的密码,就藏在这位神奇人物的身上:在一个最不可描述的地方,却暗藏着极荒唐、极屈辱的内核和刻骨铭心的沉痛,以及对国对人的忠诚。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存在过吗?但这样的追究没有意义,因为小说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能把不存在的人物写得仿佛是我们的朋友。在茫茫人海中,也许永远找不到上校这样的人,但我们总是希望遇到这样的人,这也是小说存在的理由。杰出的人物,如鹤立鸡群,在人海中遇不到,在小说中遇到,是我们的幸运,也是一个小说家应有的责任。


 (《人生海海》,麦家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二〇一九年版


附:麦家《人生海海》节选



01


大哥是去了秦坞,一个偏僻小山村,做了倒插门女婿。在生死面前他躲过一劫,但在荣辱面前,丢尽了脸面。长兄如父,再穷困潦倒的人家也不会把长子拱手出让,这是一个破掉底线的苟且,形同卖国求荣,卖淫求生。这是生不如死,是跪下来讨饶,趴下来偷生。我忽然明白,即使村里人已原谅我们家,但我们家却无法原谅自己,甘愿认罚赎罪。爷爷寻死是认罚,大哥认辱是认罚,二哥年纪轻轻抱病而死和我奔波在逃命路上,亡命天涯,又何尝不是认罚?


父亲数完家里遭受的罪罚后,再不吱声。他心里有鬼。他怕跟我说的太多,透露出情感,被死神恶鬼识别出我的身份,又对我作恶。他已经被严酷的事实吓怕了,丢了魂,犯了强迫症。阴雨绵绵的天色,黝黑骨瘦的脸色,胆怯压抑的神色,一头稀疏灰白的乱发,一脸麻木不仁的绝望:这一切,都叫我想起那次漫长的海上逃生之旅。那时我天天做着死的打算,夜夜做着死的噩梦,当终于上岸时,年少的我已变得像一个老人一样懂得感天谢地。我和一群九死一生的同伴一起跪在码头上,一下下地磕头,引来一群海鸥好奇。它们从高空俯冲下来,翅膀扑扑响着盘旋在我们头顶,嘎嘎叫,仿佛我们在抢吃它们的盘中餐而破口大骂——我们的样子确实像鸡在啄食。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父亲甚至不许我住在家里,交给我上校家钥匙,让我去那儿住。我问上校的情况,他依然惜字如金,含糊其辞地说:


“你都会知道的。


我以为上校在他家里,我可以去找他相问。去了发现,门前屋后,楼里窗外,一派年久空置的乱象败象:菜地里杂草比人高,乱草堆里藏着各种动物的粪便乃至死尸,在雨水浸泡下散发出阵阵恶臭;院子里野草丛生,铺地的青砖受不了柔软的蚯蚓的顽强拼搏和野草来自地下的压力,已经七拱八翘;一种不知名的藤草爬上台阶,正试图向窗户进军;廊台上从前上校经常躺着看报的躺椅,已经完全散架,支离破碎,像被天打雷劈过。钥匙已经失用,锁眼被铁锈堵住,我只能强行入屋。


屋里看上去摆设整齐,但闻起来是一股死亡阴森的气息,灰尘和蛛网统治了一切;我每迈出一步,灰尘就在脚底下兴风作浪群魔乱舞,嘴巴眼睛都可能吃进蛛网;放眼看去,目光所及,都令我胆寒心惊,如受了凌迟似的;挂在门后衣架上的一件白色棉衬衫,也许曾有汗水留下的咸味,已被蛀虫吃得千疮百孔,像是从骷髅身上脱下来的;猫房里,金丝绒的窗帘一角悬着,大半挂落着,即将拖地,像裹着个吊死鬼;两只精致的猫篮,里面盛满一层黑干的老鼠屎,无法想象两只猫曾经娇生惯养的荣耀风光。


我没有上楼。

我害怕上楼。


父亲认为我们家里有鬼,我并没有切实感受,但到这儿我切实受到了鬼的威胁,似乎鬼随时可能从楼上或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对我伸出血淋淋的长舌头。或者,整栋楼就是一个孤独的野鬼,没有任何人迹和烟尘火气。父亲说我都会知道的,现在我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上校仍在坐牢,要不已被判死刑。我想,若是坐牢,二十二年都坐不穿的牢底,就是死牢啊,还不如判死刑。我沉浸在对上校的哀伤中,心里涌起一阵阵想哭的冲动。这也是我要离开这屋子的冲动。我像被这里的一切羞辱伤害一样,气愤地掉转头,不想在此多滞留一会儿。


毫无疑问,我不可能来这里住。


毫无疑问,任何人要来住,都得拿出至少几天时间来收拾、清理大量时间残留的大量垃圾废物。说它是废墟也不为过,所有木头都朽烂,所有铁件都锈蚀,砖墙上长满青苔和各种虫卵,屋顶瓦楞间长出小树。这是一个被冷酷的时间无情啄烂的躯体,父亲大概至少几年没来看过它,他保留的也许是十年前的印象。也许,他认为鬼是怕鬼的,我住在鬼屋里可以借鬼杀鬼,保全自己。


我转身往外走,在经过一只边橱时,无意间一只相框撞进我目光里:它斜着、平摊在橱柜向门的一边。柜面上除了厚厚灰尘,别无他物,它孤独的样子,斜置的角度,饱含着等人带走的渴望。相框有一本杂志的大,灰尘已盖住相片。我拭去灰尘,看到一对中年男女的半身像,两人肩并肩对我微笑着,好像是一幅婚照。我没有马上发现,但也很快认出男人是上校,他笑得不自然,拘谨又努力,反而显得有些木讷:这也是我没有马上认出的原因。在我印象中上校的笑容是自由灿烂的,笑声是响亮的,并且一贯如此。他是个开朗爱笑的人,现在似乎腰肚里被旁边的女人抵着枪,是被强迫笑的。


女人剪着齐肩短发,圆盘脸,肉鼻子,阔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肤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纪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许是笑得甜的原因,减少了她年龄。在上校拘谨木讷的笑容衬托下,她确实笑得尤为甜蜜,好像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了上校的拘谨,是一种获胜的窃笑,暗藏着满肚子秘密。我不认识她,但婚照的样式给了她明确身份:上校妻子。这对我是一个惊人的意外,它留在这儿应该也是个意外。我想,照片上的人——也许是上校,也许是他妻子——一定是准备带走它的,其实已经带它到门口,临时不知怎么忘了,像我们有时出门把钥匙落在鞋柜上一样。


我回去问父亲婚照的情况,父亲倍感意外的同时,断然拒绝开口。他说会告诉我的,但不是在这里。他要求我马上回去收拾那边房间。他怕在这里对我多语,更怕我晚上住在这里。他慌张地睃视着四周,仿佛四周的鬼在偷听偷看我们。他心里已全是鬼。他自己也许并不怕这些鬼,是在替我怕。我告诉他,若真有鬼,我宁愿被自己家里的鬼所害,也不愿被上校屋里的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着我,哭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是个咬碎牙也不愿吭声的闷葫芦,哭需要学习——那么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了,声音低弱,嘶哑,咝咝的,像一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伤地想到一个词:老泪纵横。


02


第二天清早,我去镇上请了香火、冥钱,然后直奔后山老虎背上,给爷爷、母亲、二哥、二嫂四座新坟上坟。清明节未到,老坟不能上,这些对我是新坟,又是必须要上的。正是惊蛰时节,乍寒乍暖的,昨天下雨,冷得冻手指头,今天雨后出晴,天气转暖,一路上山,热得我一路脱衣服。父亲只怕鬼认出我来,不愿陪我,甚至阻止我,但也知道阻止不了。正好是星期天,我叫上小侄子,他说他知道坟在哪里。可到了坟地,遍地是坟,冬天的枯草乱蓬蓬的,早春的花草又蓬蓬勃勃的,有点考验他毕竟才十一岁的记性。在反复寻找、回忆和比较中,他给我确定了四座坟。我拜过哭过,心里却在犯嘀咕,小侄子有没有认错坟。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认错了,正好顺了父亲心愿,叫鬼认不出我。 下山已过午饭时间,我们在祠堂门口的小吃摊上随便吃了点小吃。有人认出我,七说八说,小侄子陪着无聊,跟一个撞到的同学走了。我不是荣回故里,并不想抛头露面,敷衍过去,便独自回家。经过上校家门口时,只听院门痛苦地呻吟一声,稀开一半,钻出父亲的头脑。他冲我一个摆头,说: “进来吧。 我很诧异他在二十二年后依然能听出我的脚步声,也诧异他怎么在这儿。进去,我发现父亲已经把门廊收拾干净,摆着一对拭去尘灰而显出古旧老色的竹椅子,地面和椅子都用水冲刷过。午后的阳光明亮温暖,正好铺在门廊的水泥地上,照出水洗过的湿印子。椅子空着,是等着人去坐的样子。我和父亲坐下来,没有寒暄,像一切在意料中,沉默是应有的预备和等待。我看父亲掏出烟,点旺,抽着。抽过几口,他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村里人都知道。“什么?”我问。“上校的事。”他说,“女人的事。 在这儿,他不怕鬼,甚至喜欢这儿的鬼。不等我催问,他一径说起来,说话的方式、语气和个别使用妥帖的字句,显然是事先思量斟酌好的。父亲这辈子从没有一下对我说过这么多话,不过也并不多,写下来超不过两页纸。他攒了二十二年的话也就这么多,不愧是个真资格的闷葫芦。 父亲告诉我,公安先给上校母亲判刑,三年有期徒刑,关在杭州女子监狱。上校的刑迟迟没有宣判,他被列入大案要案,县里报市上审,市里又报省上审,判决因而一拖又拖,直到我走后几个月,那年的“五一”劳动节这天,才召开宣判大会,地点在公社礼堂。宣判前一天,广播上一再广播,大特务,大汉奸,大流氓,毒害红卫兵的大凶手,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公判大会:一长串吓人巴煞的噱头,诱得第二天去看热闹的人把大礼堂挤破,最后闹出严重的的踩踏事件,踩伤小孩子好几个。恰恰是我们村,去的人少,大家出于对上校的尊敬,不想去看他洋相。


父亲说:“我也不想去,但想到可能是最后一面,要给他收尸,只好去。”


讲台上坐一排判官,有穿便衣的县革委会领导,有穿制服的公安局长、法官,有红卫兵和群众代表。胡司令——父亲叫他小胡子——坐在最左边,他已提拔到县革委会宣传部当什么股长,这天主要负责喊口号。他带着革命热情和个人感情工作,口号喊得特别响亮起劲,带表演性,有煽动性,把台下群众的革命热情一再激发出来,上校人没出来,礼堂里已经山呼海啸的杀声阵阵。上校从后台被押出来后,礼堂一阵安静,像演出开始似的。上校没有五花大绑,小绑也没有,因为有两个持枪的民警押着,即使他能变成鸟飞,两支枪照样可以把他从空中击落。


父亲说:“他瘦成一只猴子,蓬乱的胡子遮住半张脸,我都认不出来。”


那天是大晴天,五月,天已经热了,上校只穿一件衬衫单裤,整个人轻薄得发飘,要不是被公安架着,后来又掀起的喊口号的热浪都可能把他卷走。法官从座位上起身,捧着黑皮夹子,把上校的罪名一项项读出来。当读到他肚皮上有字,证明他曾做过女鬼佬和女汉奸的“床上走狗”——父亲强调这是法官的判词——时,台下有人突然高声喊:


“把他裤子扒下让我们看一看!”


这人正是小瞎子父亲,瞎佬,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天却挤在台子最前头,瞪着两只白乌珠,冲着大家高喊,引来一阵回应。与此同时,瞎佬的弟弟领着小瞎子和两个从镇上花钱雇来的二流子上台,要去扒上校裤子。小胡子没有用喇叭阻止,反而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人民群众万岁!其实是在鼓励群众去扒他裤子,看他耻辱。


父亲骂:“这个畜生!他存心想看上校洋相,专门不制止。”


押人的民警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一排领导,领导交头接耳,一时没有形成决定。转眼间,瞎佬弟弟已带人冲到上校跟前,要扒他裤子。瘦弱的上校刚才似乎连站都站不住,这下却爆出天大的力量,像手榴弹开了爆,把后面两个公安和前面四个混蛋,一下全炸散,掀的掀翻,踢的踢倒,撞的撞开,任他逃。他逃的路线怪,先在台上转一圈,找出口,最后却不选安全的后台逃,而是从前台跳下去,跳进人堆里。这一跳又是一个炸弹,把一堆人炸开,有人当场被撞伤,痛得哭叫,却被他癫狂的号叫吞没。他喉咙里像安了扩音器,身躯像一匹野马,横冲直撞,吓得所有人纷纷逃开,怕被他撞碎。他一路嗷嗷叫着,冲着,把人群像浪花一样一层层拨开,最后没人了,他竟然不朝大而是又回头冲进人群,好像要再表演一次。


父亲说:“他就这样疯了。”


03


公安不要疯子,监狱也不要,带走后,不到一月,派出所通知村里去监狱领人。村支书和老保长带头,领着全村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去了县城,把人领回村里。一路上,上校都在操人骂娘,村民们都在为他伤心抹泪。


父亲说:“他彻底疯了,连我都认不得,见人就要打,要骂。


以后一直由父亲照顾,村里给父亲记工分,照顾上校就是他的工作。父亲住在他家,吃喝拉撒管完,保姆一样。


管吃喝拉撒容易,只要尽心尽力好了,而父亲有的是这份心力。难的是管住他不发癫,发癫时不打人和不伤害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癫,但所有人知道发癫时他见人要打,见刀要抢,捅自己小腹。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没有用自己的技术把肚皮上的字涂掉,疯了都惦记着,想涂掉。


父亲说:“其实我看也是涂过的,涂过两处,但没涂掉,也许是太难吧。


为了不让他伤害自己,父亲像牢里的狱警,每天给他戴手铐。这样过去半年多,一个女人寻到村里,找上校。女人干干净净,说普通话,像城里人。她见到上校就哭,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像是上校的亲妹妹。上校是独根独苗,哪有什么妹妹。她是什么人?


父亲说:“就是照片上的人。


她拿出随身带的两张照片,证明她是上校在朝鲜当志愿军军医时的战友。她要把上校带走,说是带他去看病。村支书召集十几个老人,在祠堂召开村委扩大会,大家举手表决,最后同意女人带他走。一年多后的一天,女人带着上校回到村里,疯病是好得多,不会见人打骂吵闹,反而变得十分安静,人也是清清爽爽的,见人有时会笑。多数时候是一声不响,很老实的样子,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做就不做,像小孩子一样听话。


父亲说:“他从一个武疯子变成文疯子了。


女人这次回来,随身带着一张结婚证明书,她要嫁给上校,一辈子照顾他,请求村里给上校出同样一份证明。村里又开会,征求大家意见。哪有反对的道理?都同意。于是便去镇上办手续,拍照片,就是我看到的那张照片。这年冬天,上校母亲刑满释放回家——这也是女人带上校回来的目的,算好时间的,专门等老人家出狱回家。老人家本来身体就差,在监狱里受累吃苦三年,身体差到底,走一步停三秒,吃饭要吐,只能喝粥,怎么看都像一支风中残烛。女人一边照顾一个病得下不了床的老人,一边照顾一个像小孩子一样懵懂无知的大人,比男人辛苦,比任何女人周到。在她的悉心照顾下,两个病人活得体体面面,一点不受罪。


父亲说:“村里人都说,上校妈一辈子拜观音菩萨,真的拜到一个观音菩萨。


村里人都叫她“小观音”,也把她当观音菩萨待,她也像观音菩萨一样待全村老小。后来我听村里好多人谈起她,都说天底下这样的女人找不出第二个,家里要有这样一个女人死都愿意。


一年多后,上校母亲被一口粥呛死,她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老人家送终,哭声像鸽子的哨音一样,泣着血,盘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里所有女人的泪腺激活。后来送葬,她一手死死扶着棺材,一路洒着同样泣血奔泪的恸哭,把村里所有男人的泪腺也激活。所有跟我回忆上校母亲出丧那天情景的人,没有一个不带着迷离的神情,噙着泪,一种无法慰藉的悲伤像岁月一样抹不去。


父亲说:“上校身边有这样的女人,这屋子的风水笃定是好的。


这也是父亲所以要安排我到这儿来谈话,包括让我来这儿住的缘故,他认定我们家里有鬼,这儿笃定没鬼。这儿只有观音菩萨,两个女人都是观音菩萨,一老一小。


做完婆婆“七七”后,女人把上校屋里的东西分好,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都分给村里需要的人,然后领着上校和两只猫回她老家去了。猫是畜生,不知人间沧桑,只是年迈得走不动了,要用篮子拎着。上校体力还是好的,猫对他的感情也是好的,甚至更好,因为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样的。


父亲说:“两只猫在他手上拎着,像他人一样老实听话,他们就这样走了。


村里出动几百人,男女老少,成群结队,送他们到富春江边,船埠头。船在汽笛声中离开码头,女人对着送行的村民长跪不起,抹着泪,上校像孩子随母亲一样,跟着跪下来,那情景把几百人都感动哭了。几百人哭的场面能感动所有人和所有时间,父亲在回忆中依然禁不住滚出泪花。


父亲说:“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我不想把身上晦气传给他们。


我想去看看上校和这天底最好的女人。父亲给我地址,是女人亲手写在一页作业本的纸上的。我看地址居然在上海青浦朱家角镇,是我返程去上海虹桥机场必须要经过的,更加坚定了我要去见他们的决心。


* 文中图片未注明来源的均由作者提供



董卿朗诵麦家《人生海海》视频




文章版权由《读书》杂志所有,转载授权请联系后台



相关精彩文章



August


长按二维码

购买杂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